《富种起源》：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¹

—— 《三体：黑暗森林》

推荐理由 ：

《富种起源》通过两部门马尔萨斯模型加竞择理论重构了一种经济增长史。

《自私的基因》启发了作者从进化论的角度去理解经济史，《三体》启发了作者从科幻和模型的角度去寻找反事实。两者共性是都运用了博弈论和进化论。

在竞择机制的理解框架下，技术爆发与财富增长的拐点，历史反复性的繁荣和毁灭，都有了一套包容性的解释。

反驳学界主流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本书在谈论理论模型之余，还包含了对科学概念和方法论点思考。我一向认为——最顶级的社会科学学者在售卖的是世界观。

《富种起源》在境界上达到了这种地步，结合进化论、经济现象、历史背景完成一种史观的构建。由于作者钟爱科幻小说、自然科学的科普著作，《富种起源》这本书也写得趣味盎然。

本书和《自私的基因》类似——更像生物经济学的建模手册，作者介绍了他曾走过的岔路口，论文逻辑的构建过程。既有反对主流的勇气，又有严谨的逻辑体系和学术训练，实在是吾辈楷模。

传统马尔萨斯框架下的经济史

马尔萨斯造就的不只是一个学科，还有一种历史叙事。

马尔萨斯陷阱

马尔萨斯人口论造就了人资环这个学科。

• 社会富有了，人就会增加生育；
• 社会贫穷了，人就会减少生育。
• 最终人均收入就会稳定在一个水平上。
• 同理，生产增长的速度无法追赶人口增长的速度就会带来灾难。

经济增长史

人资环是从自然资源利用，人口控制的角度理解马尔萨斯陷阱，但在经济增长、经济史的研究领域，我们会得到其他有意思的数据图。

在工业革命以前，世界人均收入几乎不变，而工业革命后，发展迎来了指数级别的爆发。

在漫长的经济增长史中，似乎只发生了一件事——工业革命。

——格里高利·克拉格（Gregory Clark）

有趣的问题

看到这种历史趋势图，我们难免会冒出以下疑问：

• 明朝的人均实际收入和宋朝的实际收入难道一样?
• 繁荣如果完美，为何不能持续？
• 为何历史总在民主和不民主间摇摆。

民主的雅典被独裁的斯巴达打倒，西罗马之后是黑暗的中世纪。

• 为何工业革命能破坏马尔萨斯陷阱？
• 能不能用一个大一统模型描述整个经济增长史？

大一统经济增长模型的延伸讨论很有意思，我一开始觉得最有意思的议题就是李约瑟之问，这源于高中历史老师送的《历代经济变革得失》²。对于进化论的了解要感谢 z 学长送的《自私的基因》😍。

个人对《自私的基因》的读书笔记可参见《自私的基因》：利他道德之问。

相关议题：李约瑟之问³、韦伯之问⁴、大分流⁵……

需要解释同时三个事情：

• 为什么穷？
• 转折点发生了什么？
• 为什么富？

竞择

这里只简单举例《富种起源》的解答角度。

两部门马尔萨斯模型与效用品

传统的马尔萨斯理论是单部门的，只会比较生育和生存（生产资料部门看作一个整体）。

本书使用两部门来分析，人们会在效用品和生存品中做出抉择。在此基础还有马尔萨斯人口平衡线发挥作用。

添加的均衡是：均衡会回归人口平衡线。人口增长超越平衡线时，人均资源下降，体现为生产可能性曲线等比例萎缩。

下图是其中一个场景分析:

人们对效用品偏好增加(无差异曲线变得平坦)。 此时均衡低于人口平衡线（生产可能性曲线扩展）。 最终形成新的均衡。

这个定理从经济含义来看简直不可思议：社会偏好改变，更加偏好效用品，于是社会福利就莫名其妙地提升了！代价则是过渡时期偏离人口平衡线。

我个人很欣赏这个两部门的改进。其结论也符合历史趋势，随着历史发展，艺术、美、精神的追求都可以看作效用品，实际上人类文明对生存以外的效用品重视程度一直在增加。

与此同时，对效用品的追求可能与文明的繁衍自相矛盾。例如追求梦想而放弃婚姻，为了天上的月亮而放弃生存的五便士，为了容貌而亏待自己的身体。

《富种起源》对繁衍的假设是：基因会促使我们关心基因的延续，但我们并不会特意去计算繁衍的概率。

这也能解释财富大爆炸与生育率下降如影随形，实际上我们的生活水平又确实在提升 ⁶。很多人把原因归结为养育成本，但《富种起源》的框架能包容这一点——教育、住房、医疗这一类生存品在今天被消费主义转换为了效用品。生存品转化为效用品对社会福利提升的作用是巨大的，代价则是整体的生育意愿⁷。

人口漏斗

作者模型计算的平衡增长路径为：

$$ g_{社会福利}=\beta(g_{效应品}-g_{生存品}) $$

在经济增长（宏观经济学）的相关研究中， $g$ 一般代表增长率。平衡增长路径就是基于模型解出增长率的变化过程。

马尔萨斯时期，人均收入没有变化，体现在式子中，意味着效用部门的进步率和生存部门的进步率应是一样的。

最大的难题是，商业工业这类部门天然就比农业更容易进步 。

也是从这里开始，我并不能被作者真正说服。这里也是连接经济分析和进化论博弈分析的过渡部分。

作者使用的人口迁移与区域贸易作为解释：

1. 前面的两部门模型提到了：效用品偏好增加，社会福利也会增加。
2. 此时自然就有人口流入，生产可能性曲线又会萎缩。
3. 最终回到一种均衡。

感觉这里也能包容刘易斯拐点。也能解释人们总是会从民风朴实的地方跑到骄奢淫逸的地方。

族群竞择

从进化论的角度讲，个体和集体的竞争可能是存在矛盾的。

下面这个式子是非线性的伏尔特拉方程组。最开始是描述的湖底生态系统，大鱼吃小鱼，但小鱼被吃干净了，大鱼也会变得生存艰难，最终达到一种均衡。

$$ \begin{cases} \dot{\varepsilon}=-{\varepsilon }h\left( \theta \right)\\ \dot{\theta}=-{\theta }g\left( \varepsilon \right) \end{cases} $$

因此新剑桥学派认为这个式子就像阶级斗争，他们赋予的含义是工资产量-产出比和就业率的关系

但其解释意义其实更加深远，此消彼长的自然哲学在这个式子里体现地淋漓尽致。

例如今天的经济，所有人都认为公务员才是铁饭碗，是最稳妥的选择，但如果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了，社会就会失去财富创造的动力，进而崩溃。凯恩斯流动陷阱同理。

《自私的基因》认为基因竞争才是进化论的最好诠释。但这个式子能反驳这一点，事实上，主流生物学界也认为种族竞争也在进化论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例如对于一个种族来说，每一个个体通过强化自己的生殖器或者其他炫耀性求偶的功能来实现基因的传承。

但种群内部的竞争，放在族群间竞争中来看是内耗。

白垩纪介形虫的化石证据表明——只有生殖器长度适中的种群能够延续。生殖器越长反而延续概率越低⁸。

举一个例子，雅典的文明高度发达，实施民主制度，他们却没能抵御独裁制的斯巴达城邦的袭击。原因在于，雅典的民主制度带来了效用品的增加——艺术、演讲、民主、文学；却没有增加生存品的进步——军事、农业、建筑。因此这种繁荣吸引力敌人的觊觎，却没能增加反抗的手段。

从这个角度讲，我认为《富种起源》包容了《国家为什么会失败》，甚至能解释为什么包容性制度会在早期失效。

也说明了时间穿越者无用论😄（

综上，效用品部门如果大大超越生存品部门的增长速度，则容易被攻击。同理的还有中国的宋朝。

这也是为何进化没让每个人道德高尚。就像《三体》中的黑暗森林⁹，恶意成为了种群竞择博弈中的一种生存品。

于是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全球范围内，生存品和效用品的增长速度是几乎一致的。

大一统理论

前面解释了马尔萨斯时期为什么人均收入总是停滞。这里则解释为什么工业革命后就开始富有了。

目前的大一统理论

一般认为，工业革命前是马尔萨斯陷阱导致的，后面的内生增长技术进步导致的。大部分大一统模型都是从人口结构或者要素稀缺的角度进行解释。

琼斯（2001）的理论模型基于人口结构作为桥梁。马尔萨斯陷阱假设人富就生，但现实表明社会富有到一定程度就会减少生育。技术会强化这个趋势，而工业革命就是那个转折点¹⁰。

盖勒和韦尔（2000）的模型存在两个权衡：1.享乐和养育，养育孩子会牺牲自己的享乐。2.生育和养育。生育回报和养育成本之间存在一个均衡¹¹。

盖勒和阿莫夫（2002）在前面的基础上强化了教育积累的作用。把工业革命，教育，基因选择论积累联系在一起¹²。

这篇是 2002 年的 QJE。看来进化论和经济学早就被联系在一起了。当然，追溯到更早，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本身就是启发达尔文的一个重要文献。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和达尔文的《进化论》也启发了马克思的《资本论》。

汉森和普雷斯科特（2002）尝试用技术转型解释。前期生产力匮乏，人们依赖土地作为生产要素，而工业革命后，技术进步替代了土地利用的开发，因此实现了财富的爆炸增长¹³。

《富种起源》的解释：

乌云散了，太阳就出来了，大部分人会尝试去解释太阳从无到有的过程。

可如果太阳一直存在呢？

举个例子——就像刘慈欣的《球状闪电》，不是球状闪电从无到有，而是它的伪装从有到无¹⁴。不是太阳在动，而是地球在动。许多人认为幸福是从无到有，但是幸福或许是痛苦得到缓解。

不是太阳从无到有，而是乌云从有到无。

三个因素把遮挡在经济增长上的乌云拨开了。

1. 贸易替代了移民
2. 知识媒介的革新
3. 效用品大爆炸

也就是说，经济增长，效用品的追求，福利的提升从未停止。但在工业革命那个点以前，谁强谁死。例如发达的宋朝、雅典、罗马帝国。他们发展的只是生物炫耀性特征——内部个体竞争的优势，而不是种群竞争的优势。

在今天，竞争是多层次的。生存品和效用品可以同步转化，制造业和国防紧密联系。在过去，效用品的过度发展是种阻碍，在今天，效用品的发展却是一种助推力。正如中国古代的封建制度领先于奴隶制，但终究拖了现代化的后腿。以往大家只会基于生命周期理论点到为止，本书则从效用品进行了更细致的剖析。

市场的脆弱和韧性

继续质疑：那工业革命以后的苏联为何依旧会灭亡？

竞争是多层次的，长时期的。

• 农村的生存品可能成为城市的效用品。例如草原奶场、农村的绿色瓜果。
• 今天的效用品也可能成为明天的生存品。就像历史上的铝和铜，随着技术的发展，他们和金的交换价值也在发生改变。

美国和苏联处于同一层次的竞争；法西斯和非法西斯的竞争也处于一个层次。当经济越发达，竞争胜利的影响也会越大。因此，如果落后的一方压到了另外一方，黑暗统治也会更加长久。悲伤的结论便是，永恒的繁荣并不存在，但始终有新的繁荣。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 繁荣始终存在——这是市场的坚韧。
• 繁荣没有永恒——这是市场的脆弱。

国内历史教材也如此形容古代的小农经济。

换而言之，繁荣的发展一直存在，但是他们的扩散一直在被压抑。直到世界的经济整体发展到一定地步，一个优秀的制度才有了扩散到可能。地理大发现不正是开启工业革命的关键钥匙吗？

经济史的可解释性

历史观

我赞同作者在书中对于科学的看法——初见不可思议，分析完后却觉得不得不如此。这个不得不如此可谓“科学”。

这也是我觉得经济增长简直无敌了的原因，模型数学，经济直觉，历史积累全部缝完了。宏观跳大神确实是跳大神。牵扯国家，所有人都在追求一种“大一统”——用一个理论兼容千奇百怪的发展史。从这个层面讲，经济增长甚至比计量还在意拟合优度🤧。

微观求最优化，计量求可信度，宏观求啥呢？我只能想到用“大局观”去概括这种感受。

当我们发现经济增长才是历史长河中的昙花一现，停滞的均衡才是历史的大部分面貌时，我们就会减轻在现实中的焦虑。静谧常在，寂灭注定是宇宙的尽头，但生命轮回不止，生生不息，到最后，此书的哲学和《狮子王》、《今日简史》、《紫藤萝瀑布》¹⁵便别无二致。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曾言“人在追求内心的平静和愉悦”。一旦放弃当快乐的猪，成为痛苦的人，就会踏足这趟追求内心平静的旅程。这何尝不也是一种追求效用品的体现？👨‍🎓

在我个人看来，对一个求知者而言，历史可解释性带来的平静感和包容性，比经济学的预测性和实用性更难能可贵。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所知，方包容万象，自强不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想——在学术精神气养起来前，人的精神气早该养养啦！这关乎本末之争——须知君子不器。

弊端

正如《人类简史》、《自私的基因》通过演化来理解世界，可以看作广义的进化论——与哈耶克的自发秩序有相通之处。同样，作为演化论的视角延伸，《富种起源》和上述书一样，具有一种“去人类中心化”的角度。也是因为如此，个人认为本书还有以下问题：

两部门模型与单部门之争。正是因为人口结构变化缓慢¹⁶，且具有长期惯性，马尔萨斯的单部门分析才比较符合直觉。效用品和生存品既然容易相互转化，具体的刻画分析其实是一个难题。本书只是从感觉上分对效用品进行了描述。而效用品和基因生存的具体关联为何呢？既然与竞择相关，转化又岂能如此容易？

模型假设。模型在生产函数上使用的科夫道格拉斯函数，不知如果使用规模报酬递增的函数，增长路径是否会有所变化？毕竟这是主流认为的国际贸易的动机之一。

实证方法。作者也分析了竟择理论是一个套套逻辑¹⁷不同于主流的同对象的反事实，本书的方法是计算机模拟增长情况和寻找非生物的反事实，无疑和当代经济学的主流方法完全不同。效用部门的经济增速和生存部门的经济增速，还缺乏一种主流计量的估计策略。

作者认为套套逻辑这种定义演绎可以看作一种公理讨论，无法自证也无需自证。

组织主体的能动性：《自私的基因》单独设置了模因（meme），将自然社会和人文社会区分开来。将演化论用于社会分析是崭新的视角，但必须面对主体性的讨论，例如政府的结构与演化是否互为因果，那么就绝不是单方面的演化问题了。一个组织的构建对于效用品和生存品的发展又意味着什么呢？在长久的人文社会发展史中，似乎只有道德、国家两个要素成为形式上的必然。

不过个人还挺喜欢这种演化史观的，大势去，有壮士，无英雄登台；大势在，时而英雄辈出，时而也存在竖子登台，万类霜天竞自由。偶然，必然，皆可兼容。

总结

回过头说，《富种起源》基于种群竞争和马尔萨斯两部门模型构建了一个宏观经济史的理解框架。作者使用了星火燎原来形容经济演化从沉寂到起伏的过程。文明的繁荣机会从未停止，缺的只是适当的外在条件。

不过作者也没有真正解释为何工业革命后时代，也存在落后文明打倒先进文明的现象。后半段的逻辑阐述没有前半段丝滑。不过这种框架还是很具有包容性的。

我想用三句话概括这种史观：

• 马尔萨斯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 马尔萨斯中：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 马尔萨斯后：东风借势，星火燎原。